【御泽】若你成诗 09

第九章  二人独角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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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从浅草站出来,泽村差点以为隅田川的每一滴水都有了人形,涌上岸没入原本就水泄不通的城市,而自己就像一片被狸猫丢失的树叶,漂来漂去连换乘地图都看不懂。

       看到第三个穿着浴衣的少女从面前走过去,泽村才想起今年的隅田川花火大会由于各种原因推迟了,他在报纸上瞥见过消息,没有关注后续,看这个人群的架势,应该就是今天了。他退到自动扶梯旁边的角落里,借着人影攒动的玻璃打量了一下自己,沾满灰尘的鞋子,皱巴巴的裤腿,被汗水打湿的灰色T恤,在洋溢着快乐氛围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   去年这个时候,御幸早早预定了附近酒店的高层房间,站在阳台上等他来。阳台正对着河川,泽村为了买红酒迟到了一会儿,进门的时候河上装饰着彩灯的游船已经陆续起航,一道红色的火光打破了天空的寂静,从泽村的角度看,烟花好像是在御幸的掌心之上盛开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边道歉一边跑到御幸身边,御幸把空玻璃杯递给他,两人席地而坐,不约而同地抬起头,惊叹声和笑声从周围的阳台上传过来,但看不见他人,那些声音就成了烟花雨的点缀物,衬得他们这一方小小的阳台格外寂静。

       砰——

       又一颗花种缓慢上升,当他们还在疑惑为何它迟迟不发芽,它忽然在深蓝色的天幕铺开了大朵大朵艳丽花朵,绚烂的光泼洒在大厦的玻璃上,人造的城市屏障顿时五光十色,如同海底龙宫。

       砰——

     “泽村。”

       御幸叫他,泽村依依不舍地把眼光从天幕中移开,见御幸正对他举杯,杯中红酒摇晃,与烟火完全不同的深红色,能撅住他兴奋的心。

     “傻笑什么?”

     “没什么,就是觉得一起喝红酒好有大人的感觉。”泽村双手捧着杯子盘腿坐着,盛大的花火音乐会正演奏到高潮。

     “本来就是大人了啊,”御幸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,笑着说,“泽村想永远做孩子?”

     “不想!我可发过誓,要成长为让御幸一也放心依靠的支柱!”

     “真了不起。”

     “这种夸奖的方式就很让人生气啊!”

     “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 “音乐会”演到中场,声音渐渐稀疏,泽村双手向后撑着地面,用余光瞥见御幸的侧脸被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,他倏然想,如果现在眨一眨眼睛就过去几十年,也并非不好。

     “记得去年我们在浅草站附近挤出一身汗吗?”泽村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位置,把放在中间的酒瓶拿开。

     “当然记得,你还被当做其他人的男朋友拉走了,还好我及时找到你。”御幸把肩膀一斜,泽村顺势开开心心地靠了上来。

     “前辈居然怀疑我出轨,太让我伤心了!”

     “我可没说,你不要随便给我增加戏份。”

     “你的眼神暴露了你的想法!”

     “只有一瞬间,一秒都不到……不对,半秒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 “半秒都不可以!”泽村说完自己笑起来,还上下晃了晃小腿,“不过御幸前辈吃醋的样子也是难得一见,其实我还挺高兴的!哼哼哼!”

     “可惜今年因为我的事,没法去热闹的地方看烟花,抱歉。”

     “你在说什么啊前辈!”泽村转过头看御幸,以为他在开玩笑,还企图通过肢体动作拖延时间,好想出一个应对的方法,却发现御幸的笑容和刚才有些不同。

       掌声和惊呼揭开了下半场烟火表演的序幕,砰砰啪啪,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处没有光的阳台上夜风忽然转了方向。

     “要不是御幸前辈,我哪里有这——么棒的视角可以看烟花!”泽村站起来用力张开双臂,好像要把天空抱在怀里,“去年已经在船上看过了,今年换个地方不是也不错吗!”

     “你还说……如果结婚的话也想要这么热闹的婚礼,有很多人来送祝福,像少女漫画的大团圆结局。”御幸把手放在膝盖上,微微后仰,泽村从注视着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转瞬而逝的花火残影。

     “真是的!你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!婚礼的话——”他大步冲进房间,把毛毯盖在头上,又噔噔噔地走回来一字一顿地说,“在这里举行也完——全——没问题!唔!”

     “噗!这位新娘精神过头了吧?”御幸笑着去拉泽村的手,泽村掀起毛毯一把把御幸也裹在了下面,外面的声响朦胧遥远,如同躲在安全的茧里。御幸贴着泽村的额头,看到他闭着眼睛,睫毛微微抖动,便用嘴唇碰了碰他的眼帘。

     “抱歉啊,泽村。”

     “所以说,干嘛道歉啊!”最后的花火格外明亮,盖过了一切声音,泽村只记得御幸动了动嘴唇,然后亲吻了他,就像婚礼的最后一道流程。


     “‘干嘛道歉’……吗?”去年的8月19日,御幸开车经过八广野球场时出了几秒钟的神,汽车广播正在直播下午的甲子园比赛,解说员激昂的讲解把他从半个多月前的花火大会现场拉回来,急急忙忙握紧方向盘,避免了一次擦碰。

       进了葛饰区一路往东北方向开,御幸找到了那条记忆中的老街,离游客较多的柴又老街不远,但更偏僻,而那座被废弃的礼拜堂,更是没有人烟,却是他能找到的最华丽的婚礼现场了。

       御幸把藏在后车厢的花束拿出来,两束摆在十字架前面,剩下的放在来宾的座椅上。简单装饰完了,他拍了照片——他现在已经可以熟练的发送图片了——发给了泽村,显示已读状态之后泽村一直没有回,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,为泽村专门设定的手机铃声才响。

     “御幸前辈……”即使只听声音,御幸也知道整整一周没联系的后辈情绪低落。那场花火大会以最不好的方式结束,让他整整半个月深陷舆论中心。上周日他依旧送泽村去坐末班车,像往常那样想抱他一下作为告别,泽村不肯,蜜色眼睛倔强地望着他说,前辈,哪里都不安全,哪里都不安全。

     “嗯,是简陋了点。”御幸试着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忽视掉那一周的时间,泽村总能和他心照不宣,高中的时候泽村就几乎不对他摇头,可是这次,他却摇头了。

     “我不去。”

     “泽村。”胸腔里的心跳得很平稳,御幸仰起脖子望着灰色的十字架,光镶嵌在它的周围,让它染上了几分神圣感。

     “地址和时间前天发给你了,不过看在今天早上才显示‘已读’的份上,你迟到几分钟也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 “前辈……”

     “这附近今天晚上也有花火大会,虽然规模比不上隅田川,但活动还是挺多的,我们可以一起去抓金鱼,大概是今年最后一次了……”

     “御幸前辈……”

 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 “你高兴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啰嗦。”

     “嗯,”通话时长被漫长的沉默占据,过了一会儿,御幸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,“泽村?怎么哭了?”

     “没有!”

     “这样更明显了。”

     “我……想为了御幸前辈变得成熟起来,”泽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声音,“高中刚毕业的时候,我总是觉得你考虑太多,现在我也渐渐明白,那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 “泽村……”

     “我不想再看到御幸前辈受到伤害了!”泽村提高音量,“所以前辈也不要为了我忙这些,保护好自己我才会高兴啊!”

     “所以,你不来?”

     “我、我现在在回长野的路上,请前辈也回去吧,上回那个奇怪的人说不定还在跟踪你!我、我先挂了!到了住的地方记得告诉我!”

       那个努力想要变成大人的孩子急匆匆地挂了电话,御幸有那么两分钟是生气的,太阳西斜,如果他现在去泽村的学校拆穿他的谎言也还有时间。可最终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,站在礼堂的中间,当阳光透过破损的彩色玻璃,将天的颜色染在新人互换誓言的祷告桌前,他打开了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盒子。

     “那个笨蛋,不会根本就没想过我会买戒指吧?明明是个少女漫画爱好者。”

       明明是个少女漫画爱好者,曾经站在宿舍楼下对着天空许愿,曾经躺在训练场旁边的草坪上研究云朵的样子和今日运势的关系,曾经说想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,现在却含着眼泪固执地说,我不需要,这样就够了。

     “我还是希望他无拘无束畅想未来,”御幸按下了录制键,对着冷冰冰的十字架说道,“从今往后,自始至终。”

       ——就拜托您帮我见证吧。

       御幸举行了一场属于两个人的一人婚礼。

       地震发生时老街上一片混乱,郊区的防震能力不高,路边的矮墙倒了一片,小小的礼拜堂也没能幸免。先是破碎的玻璃划开了他的皮肤,再是老旧的长木凳无法阻挡碎石,砸断的碎片扎进了他的肩膀,最后,被当做婚礼见证的十字架倒下来,压在脊梁上。

       御幸没来得及护住戒指,只是本能地抓紧手机,等地面不再震动,他用还能动的右手摸了摸额头,他以为是汗的液体,其实全部都是血,他愣了愣,然后咬了一口手臂。泽村叫他起床的时候常常这么干,有几次咬得狠了,红印子一天都没退。

     “不能睡……不能睡……得提醒泽村不要过来……”御幸一下一下地敲着地面,喃喃自语,但力气流失得很快,碎掉的镜片割破了眼皮,他也没法判断眼珠有没有受伤,迷迷糊糊地开始思考如果自己就此不能打棒球了该去找些什么工作,总不能让泽村一个人承担生活费用。

       接着,不知过了多久——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两个小时——有人把他放到了担架上,身边充斥着混乱的脚步声,还有哭喊和听不懂意思的叫嚷,但即使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,他还是分辨出了泽村的声音。他焦急的后辈正抓着人描述他的样子,问有没有人见过一个长得很好看、戴眼镜的男性,这可能是他听到泽村夸他最多的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不是说不来吗?真是不会说谎。

     “泽……村……”御幸试图呼唤泽村的名字,但只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,没有人注意到他,也没有人捕捉到他的声音,他被推进了救护车,几个面目不清的医护人员在他身边忙忙碌碌,往他身上插上了用途不明的管子,他想起泽村那本科幻题材的少女漫画,不由得想象自己被装进试验用的水箱,好多年之后才被泽村在地下室发现,好像那漫画里的男主角是裸着的,他希望自己至少可以穿条裤子。

       车门关上了,御幸担心终将一无所获的泽村,但在陷入黑暗之前,他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,再次试图呼唤他:

     “泽村,好痛。”


       泽村在老街的附近看到了花火大会的宣传广告,上面用醒目的黑色字体写着地震一周年的纪念活动也将同时举行,希望参与者在缅怀过去的同时享受现在的幸福生活,用词很温柔,感情丰富如泽村自然鼻子一酸,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,往两边看了看,见没人注意到他才拐进一条小路,很快就看到了他要找的小礼拜堂。

       原本就废弃的礼拜堂经历了地震之后和废墟也没什么两样,一路过来他几乎没有看到什么灾后重建的痕迹,只有这附近还能看得出来有倒塌的围墙被拆掉过。他看着已经长满了绿色植物的礼拜堂,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能够在里面找到什么,但他还是顶着烈日把石头一块一块地翻起来看。

     “喂!你在干什么!”

     “啊啊啊!”被忽然惊扰的泽村跳了起来,“我什么坏事也没干!”

     “谁说你在干坏事了!”叫他的是位年老的巡警,看着他发笑,“你在找东西吧?看看我这身衣服?说不定我能帮你!”

     “可……可是……那是一年前的东西。”泽村心虚地卷着手指,手指因为翻石头划出了几道浅浅的血痕,他现在也顾不上回去会不会被御幸责备了。

     “哦——地震时的失物啊,如果没有人领走说不定还在警署……等、等等!别摇我啊小伙子!”

     “真、真的吗?啊啊啊!对不起!”泽村向后跳了一步,用标准的敬语又问了一遍“是真的吗”。

     “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啊。”老巡警也没生气,整理了一下帽子亲切地说。

     “嗯,是我的……”泽村拍了拍手上的泥巴,哑着嗓子扯出一个笑容,“是我的婚戒!”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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